出寒山寺右行,是青石铺就的小巷,道旁店面林立,穿过吴侬软语的评弹声与市廛的喧嚣,百步之遥,铁铃关近在眼前,从关下拾阶而上,出得关门,便是枫桥。
“枫桥”与“封桥”
其实,枫桥是一座很普通的桥,石质的拱桥,横跨枫江之上,这样的桥,在江南小镇随处可见。
但来看这桥的游人却如织,如果说,去周庄双桥是因了陈逸飞的画,那么,到这里来的,则不外是为了寻找那千古传唱的诗。
“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,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”唐人张继一首《枫桥夜泊》,短短二十八字,便使一个荒村小寺成为千秋名胜,而枫桥也随之留名后世。
有人说,“枫桥”是因诗得名,当代《苏州市志》载,“枫桥,曾名封桥,为古代水陆交通要道,设护粮卡,每当漕粮北运经此,就封锁河道,禁止别的船只通行,故名之为‘封’。自唐张继作《枫桥夜泊》诗后,枫桥之名遂远播四方。”
如是,则张继是率而操觚,误将“封”领会成“枫”,世人也便将错就错,约定俗成,成就了“枫桥”之名。而也有为张继辩护的,因这诗在现存最早刻本里面,题为《松江夜泊》,宋代以后,才作《枫桥夜泊》,当是后人改的诗题。
也有人从地名学上分析,苏州古地名中,歧文异字是常见的现象,如“将门”又作“匠门”,“阊门”又作“昌门”,以此类推,封、枫也应是正称与俗称之别。
《枫桥夜泊》千古之谜
张继一诗,历代传抄,文字谬误,产生了许多纠葛,给后人留下猜解不透的“笔墨官司”。
从争论来看,主要是在诗的前两句。“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”,“乌啼”二字历来争议最多,计有乌鹊、乌鸦、鸬鹚、乌啼桥数种说法,古人讲到乌鸦,通常是用一个“鸦”字,“乌”在没特定所指的时候,一般是泛指,有可能是乌鸦,也有可能是乌鹊,也就是喜鹊。
而“鸬鹚派”认为,无论鸦还是鹊,夜半都是该睡觉的,不可能出来活动,“乌”当指船家养来捕鱼的鸬鹚;而“乌鸦派”“乌鹊派”则反驳:曹操诗“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”,唐人“月照城头乌半飞”等,足可为证,若非要把“乌”解释为鸬鹚,则意趣全无,大伤诗境。
也有认为“乌啼”是指清代寒山寺附近的“乌啼桥”,被施蛰存先生指为大谬,按“乌啼桥”“愁眠山”都是因张继诗而得名,先有诗后有景。
“江枫”二字,也颇多争议,有江封、乌桕树、江村、江村桥、江村桥与枫桥等诸多说法。江封说认为是字误,应为“江封”,封锁河道之意;乌桕说认为,枫树生山中,不能种于江畔,江南临水多植乌桕,秋叶鲜红可爱,“枫”当是乌桕之误。江村桥说支持者是俞平伯先生的曾祖,清代学界泰斗俞樾,其据文献考证,“枫”原应为“村”,并勒碑记有此事。江村桥与枫桥说认为,“江枫”是两桥的并称。各家所言都有依据,莫衷一是。
后两句,“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”,明白如话,却也有过不小争议。欧阳修在《六一诗话》中说:“句则佳矣,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。”他觉得三更半夜,不是敲钟的时候,故诗句不错,却不符合现实。此言一出,反驳者如潮,一者唐人诗句中就有“新秋松影下,半夜钟声后”,“秋深临水月,夜半隔山钟”等这样为数不少的描写,可证当时各地都有半夜钟声;而到欧阳修生活的时代,这种情形虽然少了,却还是存在,寒山寺夜半确实敲钟,称做“无常钟”;欧阳修依自己的阅历“想当然耳”,被群众认为少见多怪。
钟声诗韵传千古
如今的枫桥,早已经不是张继所看到的那座桥了,唐桥早已不存,现在的桥是清同治年间所修,距今只有百余年而已。如今的钟声,也不是张继所听到的钟声,唐钟一说邑毁,一说流入日本,终无下落;现在寒山寺悬于钟楼上者,为光绪年间所铸,说是“巨钟”,也只有一人多高,较之西安碑林的唐景云钟、北京大钟寺明永乐大钟,只能算是“袖珍版”。
而敲的时间,也早已没了规矩,除了一年一度除夕听钟活动以外,寒山寺钟声终日响个不停,按人计费,一个游客敲三下,说是“福寿禄”的意思。游人想必都是为了听寒山寺的钟声才去敲钟,可事实上,谁又聆听到了寒山寺的钟声?“晨钟暮鼓惊醒名利客,佛号经声渡脱迷梦人”,如今的敲钟,只是做了一个旅游活动项目而已。
钟声值了钱了,枫桥也逃不过去,一条条机动船载着游人喧嚷着在枫江里兜一圈,这也叫“枫桥夜泊”?据说晚上可以夜游,不过看着沿河两岸鳞次栉比的店铺,粉墙黛瓦的商家,那时应该是灯火如昼的,想起来一时间感觉仿佛时光错乱,倒好像十里秦淮模样。物换星移,天地逆旅,人生如寄,张继虽摹写下千古绝唱,也不过匆匆过客而已,枫桥早已不是诗中的枫桥了。
倒是还有不少碑文题记,可以淡淡触摸到枫桥的陈韵,所谓唐贤一唱,继者云集,杜牧、陆游、文徵明、唐寅、王士稹、俞樾……历代文人墨客题咏触目即是。尤喜一副楹联:“尘劫历一千余年,重复旧观,幸有名贤来作主;诗人题二十八字,长留胜迹,可知佳句不须多”。另有清人吴照的诗句,“漠漠云低水国天,吴江风景剧可怜,铁铃关外烟如画,人立枫桥数客船”。
古人赞音律之美,谓之绕梁三日,而这枫桥夜泊钟声,虽然人已故,物亦非,精神的余音却是袅袅不改,持续千年。